陆探微砖画《竹林七贤与荣启期》
作为世代传诵的经典志人小说，《世说新语》记录了东汉末期至魏晋时期诸多名士的言论与事迹（也有极少数西汉人物），展现了这一时期文人名流的风貌与志趣，可谓是一部集中体现魏晋之风流的“名士教科书”，具有十分重要的文学价值、历史价值和思想价值。在这个高速流动、内卷内耗的现代社会， 《世说新语》的另一重价值正在被重新发现，那就是它的娱乐价值。
董铁柱教授的《未尽的快乐》正是一部从快乐的角度解读《世说新语》的著作，如副标题“魏晋名士社交处方笺”所示，这本书主要通过讲述魏晋名士之间的人际交往，呈现了“何为快乐”以及“快乐何以可能”。《世说新语》共三卷三十六门，包括德行、言语、方正、任诞、简傲等篇目，作者在熟稔此书的基础上，以“人际交往”为维度，参考《礼记·王制》“七教”之说，进行了重新的排列组合， 将其分为君臣、亲子、长幼、朋友、同僚、兄弟、夫妻七类社会关系，一一分解，详而论之，深入探讨了“魏晋的快乐”之奥秘。
展开剩余71%“有朋自远方来，不亦乐乎”是高朋相聚之乐，“含哺而熙，鼓腹而游”是饱食闲游之乐，“采菊东篱下，悠然见南山”是山栖谷隐之乐……快乐无疑是一种十分主观的个人体验，每个人的心态、胸襟、阅历等不同，自然会影响其对同一事物的态度。《未尽的快乐》采取了一种“泛快乐主义”的立场，将“乐”诠释为囊括“喜怒哀乐”的所有情感，因为这些魏晋名士的“嬉笑怒骂与悲戚感怀都是内在性情的真实外在体现”。比如，陈群在魏文帝曹丕受禅之时，因忠于前朝而面有“戚容”“义形于色”，尽管这会惹得曹丕龙颜大怒，但陈群的内心是坦然而快乐的。再如，孔融因触怒曹操被捕，他的两个孩子“故琢钉戏，了无遽容”，还留下了“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”之千古名句。两人虽是垂髫之年，但在危难之际已然做好了与父亲共同赴死的准备，因此临死不惧，悠然嬉戏，想必他们内心深处也是快乐的。
这就涉及该书对快乐的界定了。 在作者看来，真实与满足是快乐的两个关键要素:“‘满足’是一种内在的心理状态，而‘真实’则是一种外在的展现。一个人知道自己内心是否真的满足，而一个人是否真实则在很大程度上需要他人的评判。因此，快乐是内与外的完美结合。”
作者在阐释魏晋名士的快乐时，不仅回到了历史的现场，还把那些历史上披着耀眼光环的贤人雅士还原为普通人，他们拥有七情六欲，关心人间烟火，是一个个真实、鲜活的个体，这在谢安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。谢安是东晋最出色的政治家之一，备受后人推崇，有“江左风流宰相，惟有谢安”之美誉。谢安也是《世说新语》中出现最多的历史人物，本来他为人稳重，待人温和，但因兄弟谢奕亡故，内心悲痛万分，在送葬归来的路上忍不住责骂了醉酒的车夫，“于车中手取车柱撞驭人，声色甚厉”。另有一则谢安与妻子的趣事。谢安在东山隐居，尚未“东山再起”时，他的兄弟中已有飞黄腾达之人，他的妻子便打趣道：“大丈夫不当如此乎？”谢安非但没有生气，反而捏着鼻子说“但恐不免耳”（恐怕躲还躲不及呢）。这两则故事中的谢安，一是因兄弟去世而悲恸欲绝，一是与妻子说笑取乐，情绪上当然是两个极端，但以该书“嬉笑怒骂皆为乐”的观点来看，他的内心因真实而快乐。
其实，这不仅是作者的立场，更是《世说新语》的立场（需要说明的是，《世说新语》是一部经典的笔记小说，并非严肃的史书，因此书中的记载带有不少演义色彩，不一定是真实的历史发生，比如“周处除三害”、周处“杀虎斩蛟”肯定作不得真），它在很大程度上刺破了名士的面纱，显露出他们真实的血肉，哪怕是历史上那些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君王或者声势煊赫的权臣，也脱下了“皇帝的新衣”。比如，《尤悔》篇载有简文帝司马昱与权臣桓温的故事。桓温废黜司马奕（海西公），拥立司马昱为新帝，“废海西后，宜自申叙，乃豫撰数百语，陈废立之意。既见简文，简文便泣下数十行。宣武矜愧，不得一言。”面对飞扬跋扈的桓温，“尤善玄言”的司马昱泣涕涟涟，以弱示人，反而让对方无所适从。
进一步讲，该书将魏晋名士置于关系与风俗之下，这也是打开快乐密码的另外两把钥匙。其一，人是一种社会动物，古今中外概莫能外，魏晋名士身处各种社会关系之中，这些关系非但没有成为他们的负累，反而有助于他们在人际交往和关系切换中寻找慰藉，收获快乐，如竹林七贤会饮之乐、王述王坦之父子共享天伦之乐、周顗周嵩两兄弟相爱相杀之乐。其二，拉丁谚语云“习俗是暴君”，习俗具有强大的约束力和规训力。在我们固有的认知中，魏晋名士似乎多不拘礼法，形迹放达，但作者告诉我们，在奉儒家理念为圭臬的社会伦理下，名士的行为近似于以赛亚·伯林所说的消极自由，鲜有惊世骇俗之举。他们虽酷嗜玄谈、行为怪诞，但没有偏离礼仪的精髓，进而“保证人与人之间和谐相处，从而让人获得快乐”。
鲁迅先生对《世说新语》曾有评价：“《世说新语》今本凡三十八篇，自《德行》至《仇隙》，以类相从，事起后汉，止于东晋，记言则玄远冷隽，记行则高简瑰奇，下至缪惑，亦资一笑。”《世说新语》是我国幽默文学的里程碑之作，作者则称其为一部让人赏心悦目的“快乐宝典”，所谓“未尽的快乐”，与“魏晋的快乐”谐音。阅读这部关于快乐的快乐之书，我们可以尽情沉浸在魏晋名士的快乐之中，收获许多会心解颐的瞬间。
（作者为书评人）
来源：北京日报
作者: 付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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